语言穷三代

与屏蔽机制你追我藏/但祝你永远健康

曙光14

陈文曙衣着单薄,刚一出去就被北平的夜风吹透了,十一月的寒冬,月光照着冰天雪地,对面的人车只是一个浓墨般的剪影,看不清脸。

她脚下步步生风,这段路不长,她却觉得极为遥远,好像永远也跑不到尽头,永远也碰不到那个人影。她奔跑着,生怕跑慢了,那个影子就散了;又怕跑得太快,倏然惊醒,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她疯狂地追着月影,直到看见许天虎的脸近在眼前,她毫不犹豫地扑过去,甚至将两腿缠上他的腰,她要用全身每一寸关节来感受他的存在。

她听到了许天虎的呼吸声,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好的,这是真人。

一股巨大的悲怨和委屈铺天盖地的涌上来,眼泪砸在他的肩头,许天虎听见耳畔这细微的声音,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陈文曙披着他的大衣,抽抽搭搭地钻进车里,许天虎等着林站长出来,不等他开口说话,扬手就是一耳光。

皮革手套打在脸上的声音极为响亮,林森不可置信地冲上来,挥拳要还手,被副手死死拖住:“站长!”

“许天虎!你胆敢打我,我看你要怎么跟毛局长交代!”

“你们保密局算个屁!也有脸要我的交代?林站长用不着替我操心,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跟总统交代吧。”

“我为总统恪尽职守,自然实话实说,有什么好想的!”林森待会儿要登台唱戏,现在就要练习开嗓,把情绪调动起来,代入进去,“许将军这一巴掌我记住了,你我军衔同级,你竟然跋扈至此,羞辱至极!”

“现在的将军到底不如过去值钱了,你这种货色也配做将军?”

林森气血上涌,恨不得怄得一口老血喷他脸上。他当着不远处总统侍从室长官的面,悲愤地喊出了鹰犬之辈最登峰造极的宣言:“我甘为总统效死!”



许天虎被这个赖赖唧唧的男人搞烦了,他在这演什么,他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上车去听总统的打骂?

“好!”许天虎面色一沉,目光如刀锋剑刃,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来令人浑身发冷的阴毒,而是席卷天地、浩浩荡荡的狂风沙墙,他驾驭着庞大的战争机器,慢慢推来,吞噬世间万物,只留一片荒凉的死寂。

林森的瞳孔一紧,他听见许天虎说道:“那我现在就成全你!”

话尾还没从他耳边离开,周副官的枪口就已经顶在他的眼前,副手匆忙在一旁劝着,侍从室的那位还在车里看热闹,林森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他一手狠狠抓住枪管,上前一步,将黑洞洞的枪口抵在自己的眉心上,吼道:“来啊,你开枪!”

他这么一抓枪管本是想用行动明志,但在许天虎眼里,这种行为就有借机夺枪的危险,他一句话也不多说,侧前一步,快速出手,一手制住腕子,另一手握住前臂向外一拧,三秒的功夫就把他胳膊卸了,跟扯鸡翅一样轻快。



陈文曙见状立刻下车,行动间体现了自己的医者仁心和以德报怨的优良品质。

“诶呀!你这也……唉,麻烦周副官按着站长,”她强行助人为乐,道,“林站长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我帮你正回去。”

她手法娴熟,随着林森的一声痛呼,她将脱臼的手臂推了上去。

“啊这……对不住,安歪了。”她也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硬生生又把他的手臂拧脱了位,重新……安歪了。

“陈文曙!你他妈——”

“住口!”许天虎中气十足,大声喝住林森按户口本问候陈家上下的言语,“我夫人好心好意帮你复位,你这是什么态度?!”

“她这是故意折磨!心肠歹毒的毒妇!”

“怎么说话呢?要不是你关了我四天,我也不至于状态这么差,连着两回出错了,妈的,我接骨皇后的美名就毁在你手里了!”

许天虎痛心疾首,然后出谋划策:“倒也不是难事,我现在就把他这条胳膊废了,接骨失败不算在你头上。”

周健别过脸,暗道,这他妈是什么夫妻黑店。



陈文曙摆摆手,打算再来一次,林森气的满脸通红,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浑身冒汗,他的领口和鬓边因热汗而起了淡淡的白烟,他坚决拒绝陈文曙重卸胳膊的治疗方案。

“那不卸也行,我给您直接拧过去?”她说着就要动手,林森的拒绝声更大了,生拧会导致关节磨损,就照她那手劲,以后这条胳膊岂不是要半残吗?

她出了气,把他的胳膊好好复位,陈文曙自觉手法温和,态度良好,可病人不咋领情。

“许夫人……”林森从剧痛中缓过一口气,也没心思演戏了,气虚道,“你等着,你的事没完呢。”

陈文曙回头,无辜地眨眨眼睛,跟丈夫告状:“天虎,你看他,他威胁我。”

许将军双眼一眯,眸中冷光四射:“林站长即使不给医药费,连句谢谢也不会说吗?”

林森:……你俩一对儿狗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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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炮局门口闹了这么一出,已经把陈文曙剩下的力气耗尽了,她先回家歇息,许天虎等人带着林森回去复命问罪。

陈宅东口侧门开了一道小门,里面钻出一只毛茸茸的狗头,陈文曙摸着镇平蓬松的毛发,心里大安。妹妹文晖赶紧来接姐姐回屋,暂时不问这几日的经历,而是拿了一封信出来:“这是你的信,又是国外来的……先别看了,热饭热水热茶都是现成的,你赶紧去吃点东西洗洗澡,我记得艾草还有,我去熏熏屋子,祛袪晦气!”

陈文晖受着新式教育,但老爱干一些传统封建事,陈文曙随她乱折腾,自己匆忙填了两口饭去洗澡,赶时间睡了两三个小时,做了些乱七八糟的破梦,醒了就再也睡不下去,索性披衣起来,出去透透气。



许天虎在书房坐了二十分钟,看着陈文晖打了二十分钟的哈欠,可怜巴巴的学生党快熬不住了,他这个当姐夫的不免劝道:“你休息去吧,明天不是有课吗?”

“我这两天请假了,本来说,要是今天还不放人,我就和同学去找傅总和总统哭冤去。”

陈文晖多少有点选择性社恐了,平日不乐意见人,要见人就得闹个大事出来,许天虎听她说话,心里一颤,道:“你们这些学生,消停点吧!”

她在门外听见妹妹的打算,也是一惊,这不就是实操版“堂下何人状告本官”吗?



把妹子打发回去睡觉,俩人这才能安安静静坐下来说事。

“总统……怎么说?”

“骂过了,连夜打电话去南京,斥责保密局办事不力,做些马后炮的功夫。”许天虎叹了口气,略显失望,“言下之意,是说保密局没做好预防工作,林森解职,送回南京,令听处置,明显还有回护之意。”

“是,从小养大的狗,怎么可能下狠手呢,总统既然这么说,以后保密局对军队的监视,恐怕会更加严密了吧……对了,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回来了?”



许天虎把在南京的事大致给她说了一遍,说了从长春跑回来的军需主任,也说了侯厅长和傅总司令各怀的小心思:“傅总司令主持临时办了晚宴,他带头牵出你的事情,也是给侯厅长看,代表他知道了厅长的打算,愿意为厅长做一回枪,日后,二厅就欠了傅总的人情,年末选调谍报参谋入军,安排谁来,侯厅长就得听听傅总的意思了。”

“傅总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攒出个饭局的?总统日理万机,真就同意出席了?我看总统肯定知道底下人打的小算盘,顺势陪着你们演呢。”

“总统就算看出来了,这个局他也得入,傅总借着美国人的面子办晚宴,可是谈妥了不少援助,美方这回还要派一个军械工程师来做顾问,他热心替总统守江山,总统当然得来,傅总司令全了面子,保了军队,打了北平站的气焰,怎么说都不亏。”

陈文曙裹紧了外衣,大彻大悟,战术后仰。

“人家能当总司令,是有原因的,看一步算三步的本事不服不行。”

陈文曙熬了四天,反而给他赢麻了。



“文曙,现在,该你跟我说说,大哥的来信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

“林森说了,他确定还有一封信落在了你手里,只是你不肯承认。上个月十七号开始,大哥在东北具体做了什么,我已经都知道了,咱们两个夫妻一体,你就别瞒我了。”

陈文曙低头抠指甲抠了半天,听他翻来覆去的劝言也听了半天,终于开口道:“如果守长春的是你,你怎么办?”

“我会战至最后,杀身成仁。”

“你的兵不管了?全城的百姓也不管了?你要战死,就不管别人的活路了吗?”

许天虎心神一动,眼中有一瞬间的失神,最后仍旧坚定道:“这是我的职责,否则,我既对不起长官栽培,也会牵连家人。”

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忙道:“我不是说大哥就……”

“没事,他确实牵连了家人,但我绝不会因此怨恨大哥分毫,长春围困日久,他此举是为了保全长春百姓,免遭战乱之苦,何错之有?”

“他是党国的将军!叛变就是错!”

“将军出战,是为止戈,如今东北战事平定,百姓得以喘息,这也是将军应做之事。既然能用小代价换取和平,为什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她转念一想,又道,“不过,也不能用你去套我大哥,他比不上你,他不是黄埔贵胄,天子门生,觉悟也算不上高,什么三民马列无政府,他也就知道个皮毛,根本不懂,你们要非说他叛变投敌,他自己都不觉得是在骂他,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党国,也不在乎南京那个老头子,姓蒋的这些年对东北军还不如后爹养的,如今他病入膏肓了,却要拖着我大哥给他披麻戴孝,世上没这种道理。”

“至于那封信,确实是有,信中详述了长春惨像。这封信我没毁掉,留着,万一哪天撑不住了,发出来还能反泼一盆脏水。”她缓了一口气,鼻头发酸,下一句话没接上,先哭得倒抽了两口气。



陈文曙要把最大的秘密交出去,相当于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他的手上,如果他真的上报,那么她就把所有的罪过全担下来,也给陈家留个清静平安。

哪对夫妻像他们这样,因为这场战争,一家人要说两家话,闹得骨肉分离,不得安宁。

许天虎看她哭成这个样子,手足无措起来,琢磨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会捧着她的脸,一遍一遍地拭去眼泪,他指腹的一层层厚茧在小姑娘的脸上磨来擦去,脸蛋都让他给擦红了。

陈文曙扭开脸,避着那双不知轻重的糙手,奈何许天虎有点木,他看媳妇脸红,还以为是哭大了劲憋的,一转身追过去,继续努力充当人皮手帕。

她把人从面前推开,抽噎道:“好了!还做这些干嘛?那封信在我手里呢,你……你去告发我好了!”

陈文曙啜泣着,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惶恐不安、牵挂委屈,千百种情绪一齐涌出来,全靠眼泪发泄出来。

许天虎趁她哭声小了,才插上一句话:“你好好歇着,多睡一会儿,傅总司令想见你一面,明日我来接你。”

陈文曙想清净一会儿,吸吸鼻子,道:“出去!”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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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见过许家父母、见过傅总司令后的第二天,医院领导就知道她没事了,亲自过来慰问,话里话外就问她什么时候能复工,最好当天就去上岗,能赶上值个大夜班。

陈文曙:看看那资本家的嘴脸。



一波平了,余波未了。父母为了把戏演完,继续香港探亲之旅;林森因处置不当暂时调去西南躲一阵子,临走时对手下掌握的特务小组进行了交接,并特别上报了其中极具价值的佼佼者。

于是中央社驻北平特派记者白茹玉在某个夜里第二次被保密局留下的暗号唤醒,她有了新的上线、新的代号,甚至新的电台专线。

她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等级提高了,她现在不是北平站下属特工,而是直接受南京局本部管辖派遣。

白茹玉:感谢林站长给的机会,让我能直接扎进保密局的心脏,谢谢。



白记者被唤醒的第三天,家里就来了一位朋友。

说是朋友,此刻说他是不速之客更为贴切。

她一开门,就看见许天虎的警卫在门口来回转悠,许师长手里拎着一瓶洋酒,浑身酒气,换身衣服,出去跟醉卧当街的酒鬼蹲一起,都没人认得出来。

“你这是……”

“我想找你聊聊,偌大的北平城,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说说心里话。”

“小陈医生呢?”

“她?”许天虎大受刺激,差点哭出声,“她要跟我离婚!”

雷区蹦迪白茹玉:啊这……



她的消息灵通,宽慰道:“其实,现在离婚也是个好法子。”

许天虎的眼神充满控诉:“你怎么也……”

“我这里有些消息,据说现在不仅要看着军队,还要密切监视军属,甚至以军属为质,以防再出一个陈将军。这要是落实下去,司令军长们的夫人也难自处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许天虎更愁了,不一会儿就下了半瓶子酒,白茹玉无奈,一个电话打去了同和医院。

等陈文曙下小夜班过来,看见白记者靠在墙边按揉睛明穴,而许天虎人都快喝晕了。

“白记者,麻烦你了。”

他趴在桌子上,但耳朵还很灵光,听见她的声音,“歘”一下从椅子上升起来,一手搭在她的肩头,差点给她推个跟头。

她拽着酒鬼丈夫的胳膊硬把人按下去,对白记者道:“对不起,给你添大麻烦了他这个……你坐回去!”



陈文曙把抱着她胳膊嘟嘟囔囔的男人撕下去,继续道:“没想到他来闹你,好在他不耍酒疯。”

许天虎脸色泛红,喝多了反而口齿伶俐:“我去找你,你又不和我说话,我……”

“我的哥,大冬天的我忙死了!没空啊!”

白茹玉趁机问道:“他说,是你提了离婚?”

“这不是跟他商量吗?我也没说,就一定要……许天虎!坐好,老实点!”陈文曙摆弄着许将军原样趴了回去,跟白记者打听事:“你说,徐蚌战场,怎么样?那边加起来,好几十万大军了吧?”

“胜败之事,我可不敢胡说。”闹了半夜,她也累了,揉着手腕肩颈回答道,“我知道你的打算,趁早离婚,解除婚姻关系,总比被带去南京,甚至送到台湾要好。但也不用急,这不是还等信儿吗?他只是个师长,应该不会被纳入家属迁居计划内的。”



“好,那我听你的……咦?”她话锋一转,“白记者有关节炎?”

“我们这些吃墨水的,都有这个职业病。”

“正好,我家有专门配的膏药,我明天拿来,你试试。”

陈文曙见时间不早了,准备带人告辞,这人死沉,根本扛不动,只能叫外面的警卫长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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