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穷三代

与屏蔽机制你追我藏/但祝你永远健康

曙光23 【完结】

许天虎正深陷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中。

对手先发制人,脚底在地面上蹭来蹭去,最后在相关第三方的腿旁蹲成一个球,这厮伸出食指,对准了一串串由山楂和糖为主料制成的季节性零食。

“爹爹————!”

许天虎不甘示弱,伸出五个手指加一个巴掌,摇了摇手:“不行!”

“一个!”

“一口都不行!”

“分爹一半!”

他在利诱面前不为所动:“你爹我不吃!”

知女莫若父,许天虎知道,这时候给她买个糖葫芦,晚上就别想喂进去一口饭了。

卖糖葫芦的小贩笑眯眯的,嘴一张,喷出一段哈气,刚想在一旁拱火,余光便看见一个女人凑过来掏钱包,他马上换了一句话,招呼道:“来几个您呐!”

“先拿俩吧,孩子她爹刚正不阿,说不吃就不吃。”



许天虎听见这声音,忽然心口酥软,心脏加速跳动的声音擂动耳膜,沿着神经窜上大脑,他把视线抬高,视野里,那个离开了两年有余的女人果真出现在眼前。

这一瞥如火底添油,蒸的他浑身血液沸腾,整个人暖融融的。许天虎严父的目光登时柔和下来,站在一旁瞧着母女相逢的慈孝场面。

但是随着女儿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远离怪阿姨,投入父亲的怀抱,这名场面就变成了冥场面。

“躲什么,我是你亲妈!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了你,没良心的小混蛋!”



许天虎换了一只手抱孩子,另一手提着她的行李箱,好个独守空闺的怨夫:“她不认你,这能赖谁……不过,没事,孩子这么小,还没定性呢,你多陪她两日,她就熟悉了。”

“天虎,这两年多亏你辛苦些,又当爹又当妈的,要不是有你在,我是下不了决心往前线去的。”

“好了,老夫老妻的,还说这些。”他怎么好当街诉说这两年的工作辛苦,于是换了话题,“回来怎么不说一声?”

“怪麻烦的,干脆直接回来了。”

“那你怎么不回家,在大街上转悠什么?”

“啊哈哈,我这不是想去你的单位,给你个惊喜嘛……诶呀,许副区长工作勤勉,效果立竿见影,这才两年,变化可真大……”

“说实话。”

“我找不到咱家胡同在哪了。”

胡同不好找,但是机关单位问问路就知道了,许天虎看出来她这点小聪明,没戳穿她,但等镇平在街口出现,欢欢喜喜地迎着主人往家走时,他没忍住冒了点损:“真稀奇,狗都认得家门,人却不认得。”

陈文曙:……

两串糖葫芦,她自己全吃了,一口都没给他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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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两年,陈家父母才搭上另一位前国府将领归国的顺风车,一路平安地北上到京,作为晚辈自然报喜不报忧,但陈文晖受的伤就在明面摆着,瞒也瞒不住,二老回家的这几天,没少了悲喜交加,好在是苦尽甘来,一家团聚了。

然后秉承着闲着也是闲着的退休原则,他们开始计划着给两个小辈的补办个二婚仪式。

“二婚有什么好办的?”陈文曙不愿意弄这个麻烦,父母却道,“只是请些亲朋好友吃个饭,你难道还想像头婚那样办啊?想办也没钱给你办了。”

“我无所谓,问问天虎吧,他是干部,办二婚还请客,是不是不太好?”

许天虎递交的申请顺利获批,她还奇怪呢,晚上去问:“怎么?这还能同意?”

“能,”他意味深长道,“这是个很好的宣传材料。”



昌祺可能是唯一一个出现在父母婚礼上的孩子,这事儿她能吹一辈子。

那天家里挂上了红布,仿佛落日时天边火红的云霞,也来了许多人,有的她认识,有的根本没见过面,于是爹爹带着她挨个认人。

小孩子被家长按头,傅爷爷何爷爷周叔叔的一路认过去,认得她晕头转向,好不容易被放过,马上去找在门口的小姨玩。

陈文昭发挥稳定,再次迟到。

“你看这事儿闹的!头婚我就没赶上,二婚又没赶上,等下次……”

陈文晖动作迅敏,一巴掌捂过去:“呸呸呸!没下次了!”

他贴边溜进去的时候,傅先生的婚礼致辞都要进行到尾声了,转头一瞧,正好把陈文昭逮个正着。

“来,娘家大哥也该上来说句话!”

周围疯狂起哄,硬是把陈文昭架了上去。



这个平日里舌灿莲花,一张嘴能劝得部下一同起义的将军,这回却有些结巴。

他心里有愧,这对夫妻在北平受的苦,其中一半要归结到他身上。

但他并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我嘴笨,不会说话,这个……不仅要感谢今日诸位赏光,见证我妹妹妹夫复婚,还要谢谢过去几年,尤其是那两年,各位对我家人的照顾,尤其感谢傅先生,麻烦您又来证一次婚,希望是没有第三次了……那就祝新人早生贵子……噢,贵子生完了……那吃好喝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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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宾客如云,闹得全城一片风光,来客的轿车从金鱼胡同一直排到大街上,搞得新婚夫妇筋疲力尽。

今日再看宴上亲朋,他们努力不去注意消失的面孔,不去想他们的死亡,而是尽量关注幸存下来的故友和新交。

交了班赶来的医院同事刚一落座,就被陈文曙以茶代酒灌了一肚子茶水,他放下杯子,说道:“先别走,有东西给你们二位!”

他掏出一张信封,其中的红封贺卡上落着花体烫金英文,内部写着标准如墨印出来的整齐小楷。

“这不是大陆货……”陈文曙警惕问道,“哪里来的?”

“一位香港来的女士,说是你的老患者,听说你和许副区长今日复婚请客,托我送来的。她说,用过你开的膏药,对缓解颈椎痛很有效,想再找你买几个疗程的。”同事对此也表示好奇,“咱们医院过去没给病人开过膏药吧,你开过?”

贺卡上没有落款,许天虎也觉得奇怪,接话问:“她留下姓名了吗?”

“她自称姓夏,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年龄不大。”

陈文曙确定,自己没有这个年纪的“老患者”。



姓夏?她完全没印象,但是膏药……

她好像确实……

陈文曙没在医院开过膏药,但她送过外人,那是母亲的专用,她只送过一个人!

她头皮发麻,双唇打着颤,她抓起许天虎的手,下意识往门外跑,刚迈出一步,便被他拽了回来。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追问同事:“她,她人呢?”

“听说你今日不坐诊,就走了,说今天不赶巧,有机会下次再来。”

“她去哪了?”

“不知道啊。”



同事不知道这位夏女士的下落,但新婚夫妇却已经猜到了夏女士的身份。

他们心照不宣地将这个秘密压在心底,事后找向红验证时,这位秘密战线上的老战士否认三连:不承认,不可能,你胡说。

隔了一周,陈文曙将新制的膏药带给向红,要她转递给夏女士。

向红:“……咳,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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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曙送药的时候,许天虎也以送行为名,去拜访了傅先生。

“婚宴那日,你与干部们的交往,我都看到了,你由军转政,能做到这个地步,很不容易。”

“全靠傅先生指点和同事们帮忙。”

“你自谦了。”他垂眼看着桌上的陶瓷茶缸,再抬头时,忽然就换了话题,“我想想办法,把你安排到别处工作,你愿意吗?”

许天虎有些错愕,但过去数十年的习惯还是让他对老长官说道:“只要需要我,不论在哪个岗位,天虎都愿意听从安排,全力以赴,绝不辜负傅……”

傅先生摆摆手,制止道:“欸好了好了!你的志气我知道,不用再表白了。”



“但是,请问傅先生,为什么要我……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他所答非所问道:“你的父母是聪明人,知道顺势而为,你的太太也是个聪明人,进退得当,明白什么时候该去前线。你这几年的工作很不错,你与张区长惺惺相惜,配合默契,但是,他终究要往上走的,你却轻易动不得,在一个实权位置上留的太久,对你来说不是好事。”

面对这个后辈,他向来愿意多费些口舌,说得详细些:“天虎,你要学会急流勇退,之前军械顾问团的工作,你做的就很好,你的品格和能力,都是有口皆碑的,从政这几年,留下个好名声,就该收手了。最近华北军政大学进行课程改制,你可先去担任教官,慢慢从副区长的位置上脱身,过上两年,你到我身边来工作。”



许天虎默不作声,傅先生见他这幅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从万人之上的将军落到教书先生,心里不服气,不舒服,这都是正常的。但是,你确实不能再掌握军权了,从政并不适合你,认清现实,你还年轻,要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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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走的前提是脚下有路。

他当了半辈子的兵,知道兵家乾坤,也旁观过、参与过派系斗争的诡道,现在改天换日了,这条路走不通了。

许天虎承认自己不善政事,尤其那套灵活多变的话术和暗藏玄机的文字,凭他自己能参透五分,在这个遍地人精的地方,这点能耐是不够的的。

傅先生的指点确实为他着想,张正汉高升就在这两年了,换一个上司,可不一定有他那样的品性和能力,也不一定能与许天虎这个前朝将领合得来。

年至不惑,半生功业付诸流水,从今另辟道路,这条新路正确与否还是个未知数。

福祸难料啊。



家中无人,座钟静静地划着圈,许天虎浑身懒得发沉,陷在沙发里,无力起身。

这个郁郁失志的男人失掉了军人刻入骨髓的挺拔蓬勃,靠在软枕上,思及自身前途,愁从中来。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

过去他要开嗓,还是旅长的郭军长就要给他扔银元打赏,夸他音准声稳,离了军队可去卖唱为生,旁人嘻嘻哈哈的笑,笑完了,第二日拿枪,继续出去阻击日军。

想到过去,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这段慢板经他唱出来,节奏又慢了一倍,他只唱了一句便继续不下去了,许天虎自嘲地笑着,他凭什么自比诸葛呢?

孔明本闲淡隐居,后半生改写乾坤,翻覆天下。

人家是往上走的,自己嘛,一步一步往下跌。



“真好听,唱的什么啊?”

许天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了,现在就静静地坐在自己身旁,好奇地问着。

“是《空城计》中的诸葛亮。”

“唱的真好,然后呢?就两句吗?”

“后面自然有。”

但他没有闲情雅致再唱下去了,他眼眶一红,突然感觉自己很委屈。

过去十余年如梦似幻,他一身所长难道在今日全无用武之地了吗?



“你给我唱了戏,我也给你唱首歌吧!”

“当年杨公馆初遇,我听过你唱英文歌,你给我再唱一遍吧。”

“不,那是情歌,随口唱着玩的。我今天给你唱首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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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口便唱,许天虎听着这语言既奇怪又耳熟。

“Es fuhr ein Knecht hinaus zum Wald,

 sein Bart war noch nicht flück. 

 Er lief sich irr im Wunderwald 

 und kam nicht mehr zurück……”

秒针快转了三圈,这首歌才算终了,不等许天虎问,她便介绍道:“这是一首叙事诗,说的是一个少年走入森林,参加了一场宴会,再回来时已经过了七年。后来他在田间放牧,不与人交往,也没人去管他,他每日坐在石头上歌唱,直至离世。”

许天虎道:“这像是烂柯人的故事。”

唯一不像的,就是没人知道晋人王质最后的结局,他是适应了百年后的变化,继续生活下去了呢?还是像那个德国少年一样,孤独终老呢?



陈文曙靠在他身边,柔声道:“我爹说,英杰生于天地之间,就当不畏烦难,顶天立地。多数人没有顶天立地的本事,但要是能把‘不畏烦难’铭记于心,落实于行,自然也能成就大器。”

“天虎,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傅先生也跟我谈过,你的事,我多少知道的。你的过去是荣勋,但搞不好也是枷锁,人生嘛,总是有进有退的,及时抽身,退一步也好。”

“我知道,只是……我总是忘不了过去,我也不知道是舍不得那些人,还是舍不得那些日子,又或者我单纯是舍不得身居高位、手握重兵的权力……总之,变了,一切都变了,我以为我适应得很好,但我太高估自己了。”

“舍不得就舍不得,那么惊心动魄的日子,并肩作战的袍泽之情,说舍得就舍得,那不是没心没肺么!”



许天虎人到中年,事业突然脱离熟悉的轨道,朝着另一个陌生的领域开去,难免产生情绪,陈文曙不会安慰人,但今天这朵解语花她必须开出来,免得他在中年危机里越陷越深。

“你刚到不惑,正是当打之年,要不是你适应力强,能力出众,也不会偏让你从军队里撤出来,去做副区长吧,拿起笔杆子天天写计划、作报告、调查走访、改善民生,你要让安军长去做,他钢笔咬裂了都干不成!”

“既然盛筵难再,何必成天怀恋于故梦?现在正是建设期,各行各业都很缺人,半路改道的我看多的是,文晖本是个文科生,这不也改路子啃物理去了?前路难行,这么多人跟你一起走呢。”



许天虎从靠背上直起腰来,前路崎峻,但同行者甚多。

最困难的战争他已经挺过来了,他应当自信自己的实力,改变未必不是机遇。

不要像那个勿入森林的少年一样,沉溺辉煌过往,最后在石头上唱着歌,孤独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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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天虎抬起头,两只眼睛笑成了两瓣桃花:“小祺呢?叫她别玩了,回来吃饭!”

因为是夫妻双职工,所以平常家里的饭,都是保姆帮忙,今天是他亲自下厨,虽然只准备了两个菜,但厨房里的架势不小,猛火速炒,镬气浓郁。

陈文曙准备碗筷,余光里有个影子一晃,“歘”就飞出去了。

他围裙都没摘,站在门口一声怒吼:“说了多少遍,不准骑在镇平身上!”



难舍昔年波澜壮阔,亦珍今朝人间烟火。

于是,他们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了一生。



【全文完】


【歌词是Stefan George的叙事诗,有人用现代曲子《Sleepyhead》配了乐,还挺有中古民谣那味儿的】


【就在这里完结吧,按时间线看,这个时候还处在大搞建设时期,再往后写就要殇了………🚬群里的姐妹说得好,让许天虎转去搞建设,之后的冲击会少一些,所以这个副区长,还是别当了,平安为上】


【写了将近十二万字,对于我这个懒人来说,已经特别多了,佩服各位爱发电的太太们】


【再给各位捧场的姐妹们比个心!今晚虎子哥就去和你们共度良宵哟,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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