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穷三代

与屏蔽机制你追我藏/但祝你永远健康

曙光6

夏去秋至,转眼到了金秋十月,事情果真如她所料,傅军与对面党军先打集宁战役,而后置和平协议于不顾,掉头攻占晋察冀边区首府张家口,北平人已经能够嗅到战争的硝烟了,可平民百姓无法,只得努力经营生活。

她与许天虎已经有近四个月没见了,她也在信中委婉的刨白过心意,却没得到任何回应,陈文曙有时都怀疑,从前短短的几次和谐相处是否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他的脸上是否早已显露过不耐烦,自己却未曾及时察觉?亦或许这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异想天开,他所有的关怀和展露出来的情绪皆为虚幻的场面功夫。

他不给出明确的态度,这让陈文曙十分忐忑不安。

是行,还是不行,总要给个准话,这样吊着人算什么男人?

陈文曙干脆不再去信了,总是自己主动怪没意思的,赶上父亲返平,就把家安在了东二条胡同,陈家在这里买了一个三厅四宅的院子,一家子在这里怎么安排都能住开。



这年给启蒙先生祝过寿,本月财务局长傅先生的请帖就送到了陈文曙的门口,陈以珣一周前赴天津处理证券业务,给傅老夫人拜寿的任务就落在了她身上。

傅老太太大寿赶巧,陈文曙好不容易轮上一个休假日,被这事儿给占了。

老夫人性情洒脱,好烟好酒,陈文曙送了父亲特地带回来的陈年泸州老窖,便按照傅宅孙辈的指引,坐到年轻人那桌。

宾客来往,傅园内的来客三两成群,互相交谈,自然也有人来与她这个单身优质股攀谈,无论能否偶得佳缘,多认识一个医生朋友总没坏处。



大门外来了一辆挂着军牌的敞篷车,车上的军官器宇轩昂,肩上新挂的将星熠熠生辉,那双戴着真皮手套的指节在车门边轻轻敲击着,车还没停稳,就有人提前迎上去。

军官的手指捏着眼镜腿,一抬一压,便将墨镜收挂在了前兜边缘,他说话的语气感情生硬,却还算礼貌:“傅主席事务繁忙,特遣我来为傅老夫人贺寿。”

“许将军能来,我傅家亦是蓬荜生辉,恭喜将军在前日的战役中旗开得胜!”



陈文曙在内堂,听热闹就知道有重要人物登场了,身旁一直和她交谈的青年踮起脚尖看了一眼,回头给她报信:“来了个将军。”

那怪不得这么多人都去恭维了,陈文曙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一个鬓发花白,面带威严的老将军形象,可随着对方走来,脑中的预想和现实的身影根本对不上号,不说完全一致吧,但也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别人都循声看来,她转头就走。

陈文曙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见他,见了他说什么?况且,估计人家也不乐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个女人表现出半点纠缠。

好在许天虎挺胸阔步,打了胜仗,挂了将衔,连眼睛都往上看,也没注意到她。他代表傅作义来,待遇自然不同,陈文曙的位置与他隔了两桌,今天要来给老人贺寿,二十五岁的陈文曙下场办嫩,挑了最稳重的蜜合色,两条辫子一梳,就是老一辈最喜欢的女学生装扮。

就这幅背离她平日风格的穿搭,凭许天虎那双直男眼睛,大概率认不出来。

大戏开场,名伶登台,老太太见家中热闹,戏台上唱到一折末尾,便叫傅局长开了陈年老窖,端上一壶来。

“叫陈家姑奶奶过来,陪我这个老太太喝几口。”

陈文曙:我原地裂开。



她这边与同龄人已经喝了洋酒,现在还没上头,于是步伐稳健地过去,代父敬酒。

老夫人高兴道:“看这架势,是能喝的,好啊,有样子!”

她叫人在身边多加了一张椅子,拉着陈文曙的手坐下,傅局长刚要劝,老夫人脸色一板,不悦道:“今日是我的生日,多喝几杯怎么了?”

傅局长还要招待其他官场同僚和军界要人,只好叫来长子,吩咐他照顾祖母,便离桌去了。

傅局长问候了几位老先生,马上去同许天虎攀上话:“许将军看这出戏,唱的算好吗?”

“庞先生名震南北,能遇先生开嗓亮相,是我三生有幸。”虎目扫过戏台,转而投向主桌,那上头一位白衫西裤的年轻人正和陈文曙说笑。

许天虎问道:“那位是令郎吗?”

“是啊,刚从英国留学回来。”

“真是一表人才,学的哪科?”

傅局长谦虚道:“学的医科,快三十的人了,还要去美国读博士,什么时候能读出头。”

许天虎开始磨牙。

旁的中年人聚在一起,就开始热衷于给小辈说媒拉纤,某夫人说道:“令郎还是单身吧?与小陈医生这不是天作之合吗?”

许天虎:不可能,老天不会这么不开眼。

“瞧二人聊得多开心啊。”

他也看了看这二位,姑娘时而同那英俊的青年低语,青年笑着点头,你来我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神仙眷侣。



许天虎回想了一下她信中所言,确定自己没有会意错,那白纸黑字的“倾慕”二字,明摆着就是挑明心迹,怎么这才不到一个月,就转而对其他男子如此亲密地说说笑笑了?

是因为自己没有及时回应吗?

想来是的,当时战事正酣,接到第一封信时,他就已经心乱如麻,不敢让感情扰乱心神,因此后几封信都未拆看,等一周前占领了张家口,才敢拆信,字字仔细读来。

他没有回信,也不敢回,这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战士有些害怕。许天虎的怕,不是怕如何拒绝,是怕如何接受,两党之间必然会爆发一场战争,世事难料,他不能保证自己活过抗战后,还能有幸活过未来的大战,何必让一个年华正好的姑娘整日担惊受怕?

许天虎确实在恋爱上缺根筋,但这不意味着他没有智商,想不明白事,当他意识到自己面对告白信的第一反应是怕她承受丧夫之痛,而非烦心于友谊变质时,就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不知如何回信,此事重大,最好当面说。结果他一进傅宅往里走,在女客堆里的陈文曙扭头就溜了,连个招呼都没打上。

许天虎见她今日梳了两条辫子,情不自禁多看了两眼。

好乖哦。

乖巧的陈文曙又在和留英才子说悄悄话了。

好气哦。



傅大少爷正为祖母和陈文曙斟茶添酒,傅局长对此一笑而过,将戏本拿来,放在桌上,说道:“家母说,请许将军也点一出戏。”

大好的日子,要来一出有气氛的戏,许天虎道谢后接过本子,道:“我记得庞先生也有梆子戏的基本功,那就来一出<铡美案>吧。”

桌上有烤鹿肉,陪喝小妹陈文曙又成了扒蒜小妹,这场合不便吃有气味的东西,但老太太好这口,陈文曙自己是不吃的。傅少爷见她面前的肉没下多少,便往蒜蓉辣酱里挤了酸梨汁,连着口香糖一起递给陈文曙。

傅少爷行事周全,善解人意,无论何时都带着温柔无害的笑容,她瞥了一眼那敛着煞气的许天虎,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戏本。

他何时这样专注地看过我啊?陈文曙赌气地想,不然我还是要文人吧,不要武官了。

这念头刚一萌生,台上便换了戏,是庞先生亲自上台了,当场来了一段高能rap。

“驸马爷近前看端详。

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

状告当朝驸马郎,

欺君王,藐皇上。

悔婚男儿招东床,

杀妻灭子良心丧。

逼死韩琪在庙堂,

将状纸押至了爷的大堂上!”

客人连连叫好,傅老夫人夸赞道:“小许将军是会点戏的,他怎么知道庞先生今日要唱大花脸?”

陈文曙顺着众人的声音看过去,正好与许天虎的目光在半路相撞,二人眼神交错,刺啦一声带出一片火花。

她赶忙翻出戏折子,看上面的文字唱词,当场就楞了。

谁是陈世美?谁是秦香莲?你影射谁呢?



热闹喧嚣一直延续到夜幕降临,陈文曙灌了一肚子酒,老夫人临去歇前,还特地嘱咐儿子派车,送她回医院。

“是,都安排好了,让老大去送,您放心。”

一切都安排好了,但半路杀出个许天虎,站在夜色与光影中,仿佛陈文曙的身后灵。

“令郎也乏了,不如我送文曙回去吧。”

许天虎擅作主张,提前拿来了她的外套,抖开大衣披在她身上,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还有些事要说。”

陈·世美·文曙倒想看看这许香莲想说什么,掐着虎口穴位,让自己从半醉的状态中清醒一会儿,点头答应:“好,麻烦许大哥了。”

傅局长听人家都直呼“许大哥”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送人出门之余,还投给自己大儿一个同情的眼神:别怪为父不帮忙,谁叫你回国晚,落人家一步呢。



陈文曙坐在车上,小风迎面往眼睛里吹,酒精上头,她立刻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许天虎这厢还在考虑待会儿怎么开口,忽然肩膀一沉,打断了他的思路。

倒在他肩头打盹的姑娘口齿清晰,说了一句“回东二条胡同”,便沉沉睡去,车子开到陈宅门口,陈文曙依旧睡得香甜。

“文曙,到家了。”

没反应,没动静,她的呼吸间带着浓重酒气,醉成这样,多半是叫不醒了,许天虎只好将她抱起,叫开了陈宅的大门。

陈家雇佣的保姆大晚上看见门前站了个当兵的,表演了一出瞳孔地震。

“长官,我们家……”

等军官走近,她才看清怀中抱着的女人。

保姆:二连震惊。

她浑浑噩噩地跟在长官身后,眼睁睁看着他闯入卧房,将陈文曙安置在床上。

“去准备温水和醒酒药,放在床头,过一会儿叫她吃了再睡。”

这俨然一副男主人的架势把保姆给镇住了,她按吩咐去备水和药,把许天虎单独留在这里。

今晚看来是没法谈了,可有些话憋在心里,不说难受。他从兜里取出一个小盒子,内置一片镂空雕刻兰花的镀金书签,临时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一句话。

纸条压在台灯下,留了个边缘,小盒子就在台灯边,她明早起来,一定能看见。


——————————

新任长春防守司令陈文昭刚下火车,就冒着冰冷的秋雨往北平的新家赶,远远的都见到门匾了,却又看见一个军装男子,一手打伞,一手拎着热腾腾的吃食,从容不迫地下车,摸向陈宅大门。

哦?同僚?

不对!你谁啊你!

“站住!说你呢!”

清晨六点十分,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忽然在雨中炸开,惊起四邻犬吠,许天虎站住脚,等对方走近,也没认出来他是谁。

陈文昭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你是许天虎?”

“我是。”

抗日战争中,两人战区相距甚远,许天虎只在报纸上见过陈文昭的照片,知道他在长沙的几次会战中拿出了战绩,但今日陈文昭穿着长衫,戴着眼镜,实在难以辨认。

难以辨认,不是认不出来,陈文昭一口难以更正的沈阳口音跟张少帅如出一辙。

“你来陈家干嘛呢?”

“给文曙送些早餐。”许天虎把伞分了陈文昭一半,脸上是称量好的笑容,说道,“你就是文昭兄吧?”

陈文昭:不要乱认大哥!



东北华北唇齿相依,面对这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傅作义眼前的红人,陈文昭无论如何也要给些面子,更何况他还是妹妹的心上人。

陈文昭皮笑肉不笑地客气道:“傅将军刚占张家口,军中还需许将军压阵啊。要不进去吃一点?家里煮了热豆浆,喝一碗再走吧。”

按他的经验,主家邀请地越热情,客人就越不好意思打扰,许天虎一个单身汉,更不会擅入姑娘家门。

他会拒绝的,自己再极力留客,演完这出戏,就能送人离开了。

许天虎受宠若惊:“好的,打扰文昭兄了!”

陈文昭没刹住车:“诶呀,真的不吃啊!”

许天虎:“啊?”

陈文昭:“……请吧。”

军装的男人欣喜异常:大舅哥这就认我是一家人了!

长衫的男人无言以对:我妹妹看上个厚脸皮。



陈文昭到家的时候,正赶上陈文曙第二次呕吐清胃,他一进卧房,就被熏得头晕眼花:“我去,你昨晚上酒酿自己啊?”

“你可真行,”陈文昭找了个地方坐下,咬着烟嘴,从兜里拿出一盒潮乎乎的火柴,一边划火,一边念叨,“喝不了就别喝,这么大个人了,自己啥量心里没点儿数吗?还挺厉害,洋的白的混着来,你瞅瞅你吐得跟个三孙子似的。”

“我咋知道后劲儿这么大。”

陈文昭恨铁不成钢道:“你那个松仁大小的脑子还能知道点啥!那个姓许的昨晚上干啥了你还记得不?”

“行了嗷,他老实儿的,啥也没干。送我回来他就走了。”陈文曙擦净脸,把毛巾搭在架子上,羞恼道,“闲着没事干把家里窗框子修了去,整天打听这点鸡毛蒜皮。”

“怎么地怎么地!嫌我烦啊?嫌我烦我也是你大哥,这事不能问还啥事能问?”

他连着扔了三根火柴,死活划不上火,陈文曙从大衣里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了烟,这爷们儿瞬间扬声质问:“啥玩意儿?你随身带打火机啊?你还会抽烟了?!”



“我备着急用的。”陈文曙漱漱口,面色沉重道:“哥,我请教你句诗呗。”

“啥呀?”

“寻得幽兰报知己,一枝聊赠梦潇湘。这句诗是赠友人的吗?”

“这是首爱情诗,‘梦潇湘’就是指红楼里的潇湘妃子林黛玉,你从哪……”陈文昭看妹妹的表情由悲转喜,由阴转晴,敏锐地道出实情:“这是谁送给你的诗吧?”

“是不是姓许那小子送的?”

陈文曙:“嘻嘻。”

陈文昭:喝什么豆浆,喝雨水去吧你!


【许天虎:用这么直白的诗告白,怪不好意思的

    陈文曙:啊!他说只想跟我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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