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穷三代

与屏蔽机制你追我藏/但祝你永远健康

曙光10

憋了一个月的雪终于赶在十一月末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傍晚间彤云密布,一夜便是风紧雪急,整整一日的大暴雪几乎淹没了城市的所有干道,而北方冬季向来狠烈,封路尚不算罢休,刺骨的朔风整日在胡同内外、窝棚上下横冲直撞,仿佛索人姓命的厉鬼,四处搜寻那些熬过一岁春秋、毫无片瓦挡寒的穷苦人,将其一键delete掉。



许天虎在十一月末时返回过北平,随后又跟着傅将军二次赴沈,当时她正准备上一场脊椎滑脱手术,也无暇抽空见他一面,二人错过这一次,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找补回来。



朔风卷起千堆雪,光滑的乱琼冻成了一块块白砖,其上又盖新雪屑,北平就再次成了骨伤多发之城,她的小夜班下了跟没下一样,护士台一个电话就能让她立刻返岗。

不过眼下这个电话不同,对面虽万分火急,却还是试探着叫了一声:“许夫人在吗?”

“不是,”陈文曙放下刚刚抓起来的外套,回道,“这里没有许夫人,你打错了。”



她撂了电话,简单用热水洗了把脸,去护士长的小灶厨房拿回自己白天吃剩寄存的牛肉包子回来,就着走廊里的灯光迫不及待地啃了一大口,肉汁渗入面皮,麦香中带着一丝肉味,比纯肉更激发食欲。

陈文曙午间没来得及吃东西,此时狼吞虎咽,将同事送来的苏州糕点也一并献祭给了五脏庙,人家拿来配茶的小点,愣让她吃出了牛嚼牡丹的味道。

这厢刚填进去最后一块包子皮,那边电话就打过来了:“车祸,小陈医生来看看吧。”

很奇怪,其他值班医生看不了吗?



陈文曙漱漱口,连忙顶着小雪过去,还未到诊室门口,就听见一个女声哞哞哭,边哭还边叫唤呢。

“表嫂——呜呜呜呜呜呜!”

这就是那个雪夜出车祸的倒霉孩子,关家小姐。

她是被同学一路扛过来的,关格格身边一个男生见同窗拽着陈文曙不撒手,眉头舒展,了然道:“是许夫人吧?我刚刚打电话,还打错到别人那里去了。”

陈文曙看着对方有些羞涩的脸,登时灵台清明。

啊!电话里的“许夫人”是叫我呢!

也不怪她一时反应不过来,陈文曙婚后一直在医院忙碌,旁人只用她自己的姓氏称呼,没人给她冠夫姓称夫人。



她应付地笑了两声,任由关格格把解冻的眼泪抹了自己一身,转头问护士:“拍片子了没?”

“还没有。”护士动作迅速,马上推着关格格去放射科做相应检查,出了结果立刻送达陈文曙手上。

她很幸运,司机在这样的破天气下开车谨慎,因此关格格出车祸只伤到了腿,其余各处都是无伤大雅的小扭伤而已。

她拿着片子回诊室的时候,关仁君已经冒雪前来了,陈文曙一脚迈进门,正面对上关小姐那张涕泗横流的脸,她嘴上忍不住来了一句:“哦呦,大物理学家来啦,阿基米德用杠杆撬地球,你嘛,要用小腿撬汽车。”

关格格被她损的哭声更大了。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听哪个?”

父女俩都喜欢听点好的,不约而同选择先听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你动骨了,没伤筋。我之前第一眼看你小腿扭曲,以为你筋断了,但是没有,恭喜!”

“坏消息就是你得做内固定,不能保守治疗,上石膏的效果恐怕不好。”

关格格这回骨折的姿势略有清奇,她把片子贴在阅片灯上,给父女俩展示了一下。

“扭成这样,倒也不是不能手动正位,但你看这里,”她用食指虚点了一下片子,说道,“又裂了一块小的,另外膝盖骨也有损伤,光靠外固定会位移,到时候可能会长畸形。”

关仁君对外人怎么样暂且不说,对自己女儿还是放在手心里疼的,他一听说可能的后果,马上问道:“那……内固定怎么做?”

“切开,上钢板螺钉,再缝起来,如果没有并发症的话,不会有大问题。格格年纪轻,家里也供得上营养,好得快。”



内固定手术在北平做的不多,关家父女乍一听,会觉着往骨头上扎钢钉十分惊悚,但这里是北平最好的医院之一,想转院也没处转。

还是年轻人较为大胆,能接受新事物,格格一抹眼泪,压下痛楚,抽噎着问道:“那什么时候做?谁做?表嫂,你给我做呗,我怪害怕的。”

关仁君嘴上说有陈文曙在,他就放心了,实则趁着办住院的功夫出去借了医院电话,四处托人求医,并不相信关格格非开刀不可。



现已是半夜,手术室排不开,外面风雪正急,陪她来医院的几位同学暂时歇在医院,第二日一早才返校。

其中有两人走在最后,跟关格格说了几句悄悄话,才告别道:“那,你好好的,等晚上我们再来看你。”

二人走到一半又折返:“对了,向红,你的手稿在哪呢?用不用我给你拿过来?”

刚和关仁君确定了手术事宜的陈文曙返回病房,这位新晋表嫂十分努力且敬业回忆关格格有没有其他昵称小名。

向红是谁?



她素来对这些没什么敏感性,见同学们撤走,随口便问:“他们俩为啥叫你向红啊?”

格格倒也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我新改的名字。”

“连着姓一起改吗?你爹同意?”

“他不同意,他让我少跟那帮人来往,说再胡闹就打断我的腿。”

陈文曙看着她肿胀的小腿沉默良久,同情中带了一丝狐疑,狐疑中还有七分骇然:“你这车祸不会是你爹指使的吧?”

在关格格确切地表达了否定之后,陈文曙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和什么人来往了?我看你同学都挺好的。”

关格格不好直言,重复暗示着自己的新名字,在她念了三遍“向红”之后,陈文曙整个人都被震撼到了。



“你!你是真不怕死!我听说城外是一家通G,五家连坐,你是不是疯了啊?!”

“我没有,我也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所以我改名了,必要情况下,我可以直接与家庭脱离关系。”

这间VIP病房寂静无声,陈文曙大为惊骇,于是她选择闭上嘴,一言不发。关格格没等到那套老生常谈的劝诫,十分诧异:“你不问问我吗?你不阻拦我吗?”

“我不会,怎么问?”陈文曙根本没遇上过这种事,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我该问你点儿什么?”

病房内梅开二度,两人双双无语。



关格格也知道这件事对家里人来说刺激太过,自己一个横跳转到了家人的对立面,可谓大不孝,但她又管不住自己那颗磁石一般的心,忍不住与现在的生活和身份背道而驰,坚定地指向北方。

“我是因去了贫儿夜校,才与他们有所接触的,现在虽不曾接触过太多人,但相关的理论我已略知皮毛……我看,他们打算建立一个连最贫苦的孩子也能接受教育的社会,我想跟他们试试。”

“就为这?”

“暂时就为这,别的我也没敢想,反正现在的D是不可能有这个心的,换一个说不定可以。”

她的脸上还带着迷惘和青涩,手里掌握着年轻人特有的大胆试错权,这个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大学生是如此的张狂,张口就要与那些洪水猛兽们同流,改天换日,翻覆乾坤。

按关仁君的看法,这个女儿何其幼稚且不负责任,不顾家庭血脉牵连,非去做大逆不道之事。



陈文曙放下镇痛药,手里无物,又觉空虚,于是拿着药瓶在桌边毫无规律地敲击,沉思道:“我回国两年,很多事不清楚,我也没跟你们的人打过交道,不过我大哥说,当年满洲国,在东北一直不肯放弃的武装抗日力量都是你们的同志,就单凭这一点,于公上讲,我觉得那群人挺行,能处。”

“于私上说,这不代表我支持你,再咋说都是要命的事儿,我也懂那什么敢为人先的大无畏情操,可是碰上家里人……咱还是多发挥一下谦虚礼让精神,让别人多多大无畏一下,你就不要强出头了。”

关格格忽地笑出了声,说道:“表嫂这是表明态度了吗?”

“是。”陈文曙把药放下,强硬转换话题,“药留下了,你好好歇着,你的手术排到下午六点,这期间如果止痛药不好使,我给你开吗啡。还有,叫你那群同学打起精神注意点,自己什么身份没点数吗?随随便便就在外面叫你向红,非得想拘留所一月游是吧?”


—————————

如今两党争端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随着全国战局变化,南京也对北方的战区机构进行相应调整。十一月石门被占,保定以南连失多县,十一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带着省政府一票人迁到了北平铁狮子胡同安置参谋所,他这样一跑,反倒将傅作义推到了前头扛旗,张垣绥署的战果较为突出,傅军又不辞辛苦出兵东北,他上下经营,少不了为他摇旗呐喊的拥趸。

这年十二月,南京方面决定撤销保定、张垣绥署,调孙连仲为南京卫戍司令,设立华北剿总司令部,任命傅作义为总司令,除却三十五军和暂三军外,又掌握九十二军、九十四军、十三军、十六军、新二军、六十二军、青年军二零八师加地方保安部队共五十余万兵力,总览华北军政大局,一时间风头无两。



1947年12月6日,傅作义在张家口宣誓就职,许天虎的飞机都不带往北平转弯的,半个月之前就直接奔着张家口去了,陈文曙摸不到人影,至少还能知道他的地址,时常邮寄些衣服药品,时间在邮寄单上日日走过,转眼便又至新旧交接,河北前线战事再起,许天虎撤销了联络官和参军职务,重新掌兵,他这个三十五军的师长短期内是回不来了。

同样是少将,是否掌握实际部队在外人眼里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在前线官复原职,陈家自然也跟着沾了光,谁不知道陈家女婿的身份,连傅总司令都快乐地过去给他证婚,连出场费都不要,这位军政首脑倚重的将军虽然暂时不在北平,但他父母亲戚、老婆娘家在,这若是巴结好了,吹两股枕头风岂不是……



他们行动起来了,既然陈文曙躲在医院摸不到人,那么陈以珣就成了最炙手可热的社交对象,也有人另辟蹊径,朝陈夫人和陈二小姐努力,陈家主母对此应付自如,陈文晖却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社恐深入骨髓,几乎恶化癌变。

“我有点受不了了,真的。”陈文晖抱着明目益气的红枣枸杞茶对关格格大吐苦水,眼神涣散,大脑放空,“谁给我也来一次车祸吧,我要在家养病,我不要出去见人。”

关格格很有经验,陈家人丁不多,突然成为热门,家中必然一时找不到趁手的帮佣,此时很容易招来祸事。



“家里雇佣人了吗?要是拿不准,我让爹帮帮忙,可别一时心急,识人不清,聘了包藏祸心的匪盗登门,那可完蛋了。”

“嗐,已经出事了,上周四后半夜家里有贼翻墙,落地哐哐的,得亏我在院中四处游荡背书,听到声儿了,家里才没出大事。”

陈文晖吓得差点原地暴毙,也间接让墙上飞这一行当的从业人士知道陈家二小姐有半夜乱溜达的习惯,堪比养了条护家犬,这一阵子也就没人来陈家上班打卡。

关格格一听,更觉惊悚了:“那赶紧找看家护院啊!万一有亡命徒呢?让他们知道你的作息习惯,直接进来杀人灭口……你可老实点吧,大半夜的别老瞎逛。”

这么一说,陈文晖不敢乱躲了,老老实实两点一线,被迫接受他人的别样热情。



这些人没有见识过许天虎的铁面无私,也距离前线太远,对现况毫无认识,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容易遭受到现实的重锤。

重锤先落在了三十五军头上,1948年1月13日,三十五军于涞水战败,三十二师师长李铭鼎阵亡,军长鲁英麟悔恨交加,自杀身亡。

此役不仅折进去一个师,还外加王牌一零一师的两个团,傅作义上任才一个月,就挨了一记铁拳,谁想谁迷糊。

这样的结果倒让那群四处钻营的家伙安静下来了,连军长都自杀了,那前去增援的郭许二位师长,岂不是要治个救援不力的罪名?



鲁李二人的追悼会在北平举行,第二日宣布了郭许两人的处理结果:升原一零一师长郭景云为三十五军中将军长,调原二六七师师长许天虎为一零一师师长,温汉民接替二六七师长一职。

许天虎臂上的黑纱还没摘,便同郭军长在北平开始了交接工作。



“你不要愁眉苦脸的,得了便宜还卖乖。”郭军长道,“我知道对你来说,无论是在267还是101都不影响你在傅总司令面前的地位,但师和师之间,到底不一样。”

许天虎从文件中抬头,眸色中带着锐气的光亮,来了兴致,道:“你有什么内幕?”

“这回要全军换装美械,另外辎重兵一团那四百多辆汽车也划归我们使用,所有这些都是一零一先挑,傅总长这是让你整训一支美式机械师出来,这可是向南京露脸的好机会。”

郭军长的话总能说到人心坎里去:“知道你不慕名利,但是身为军人,也别嫌弃肩上多长一颗星不是?”

“有道理。”许天虎将文件放进皮箱,起身要走。

“欸!干嘛去?”

“回家。”

“噢。”郭军长并不追问,过了一会儿趴在窗台上发现这人牵了条狗,转头向东,赶紧往楼下喊了一句:“怎么,家门口朝哪开都不记得了?你家在北边!”

“我去陈家。”

郭军长:你真行。

不对,女婿上门牵狗干嘛?是给新婚妻子的赔罪礼?赔条军犬?

你放开那只狗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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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天虎这条军犬不是赔罪的,是牵来帮忙的,他得知岳父母家中情况后,自觉有义务为保护陈家出一份力,至少不能让小姨子一个未成年每天充当看家犬了,这份职责太重,陈文晖她把握不住。

他计划先去找老婆,再去岳丈家,到了医院才得知,小陈医生明日休假,今晚已经回家去了。



陈文曙想象过很多重逢的场景,他可能会在医院下等她下班,可能骑在马上朝她招手,她想过各种情况,唯独没想过他会牵一条带着口笼的军犬出现在自家巷子口。

狗子令行禁止,昂首蹲坐;虎子英姿勃发,立正敬礼。

“一零一师少将师长许天虎归队,请陈长官检阅。”



许天虎的职业生涯有了新体验,他的敬礼对象没有出言勉励下属,也没有对他露出淑雅的会心一笑。只见这个已经换了常服的姑娘银牙一闪,把自家侧门一关,防止家人突然出现偷窥,转身踩着厚厚的积雪,打着滑刺溜一路蹿进他的怀里,撞得他退了半步。

“诶呀,你可算回来了!”

她身上的棉衣厚实,让他软软乎乎的抱了满怀,北平的夜里全是冰霜寒气,他只觉周身暖若金乌当空。



狗子也兴奋地用尾巴扫雪,陈文曙从她怀里钻出半个脑袋,好奇地看着那双狗狗眼,问道:“它怎么这么亲近我,都不咬的?真是好狗!”

“它闻着熟悉,当然不会咬。”

“胡说,它都没见过我呀!”

“谁叫我浑身都是你的气味。”

“又胡说,我都这么久没见你了。”

“寄来的衣服不都是你亲手准备的?”

陈文曙眉眼弯弯,紧紧揽住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道:“那么,今晚让我全身都是你的味道,好吗?”




【清水,大清水】


【虎子哥终于接上了原剧情,当上了三十五军王牌师的师长!让我们恭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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